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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道临清楚，祖父看得很透。这“赖也要赖几年”的顽强，正是对家族和帝国可能因他崩逝而引发的动荡所做的最后铺陈。
“好了都回去歇着吧。”谢相似乎有些疲惫，闭上了眼睛，靠在枕上，“临儿修书之事，紧要处当心些修好了，便是我朝千秋文脉之功你父亲的位置自有安排你也自有你的路。去忙吧，不必在此枯坐。”
他挥了挥手，是逐客，也是体贴地让他们离开这满是药气的居室。
谢道临起身，恭敬地行礼：“是，祖父好生将养。道临先行告退。”他与母亲崔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，便安静地退出了暖阁。
门帘落下，隔绝了里面的灯光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药味。
生老病死，本就是无人可违逆的天道轮回。
祖父谢桓在这个时代，己是年近古稀的"人瑞"，身体的衰败，缓慢却无可避免地进行着。
从前在朝堂上，谢桓凭借强大的意志支撑着威仪，旁人只道谢相清癯矍铄。如今在府中亲近之人面前，那层强撑的伪装落下，真实的老态便无法掩饰地袒露出来。
谢道临看得分明，这是一个肌体缓慢而持续地走向衰竭的过程。那最终崩塌的一刻，可能是在数年后，也可能就在下一个风高露重的夜晚。无人能够预知。
尤其是夏冬两季的极端气温，对于这个年龄的老人而言，是难熬的。
谢道临的父亲、礼部尚书谢明远，这些年始终不常回府，谢相一首久居西方馆，也是这个原因。
他们需要为那个随时可能到来的时机，做好足够的准备，往来应酬，与其他各家的联系都更多。
皇帝借程静之手许诺谢道临那个“翰林学士兼知制诰”的显要之职，谢家愿意妥协，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对祖父谢桓健康状况的这个清晰认知。
其余山东几姓，王、崔、郑、卢其族中长者亦多在花甲上下盘桓，或多或少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。
一个王朝更迭，不过换个人做皇帝，但对这千百年的世家门阀，须得自己把根一代代扎稳。
这并非仅仅是皇权与门阀博弈中的利益交换，更是谢家面对掌舵者极可能骤然离场的局面，为家族未来的延续所做出的提前布局。
在第三代核心尚未真正长成可独当一面之际，必须尽快在权力中枢钉下一颗尽可能稳固的钉子。也为了谢道临能够继承家族的政治遗产铺好道路。
其余几家门阀的主事者，眼神也透着一份心照不宣的沉重与盘算。清河崔氏的崔相亦是满头白发，荥阳郑氏宗主抱恙的消息偶尔也会在私密圈子里流传。
王、卢等家虽有长者健在，但年龄终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。老一代的擎天白玉柱终究会一一倾倒，新一代的舵手能否顺利掌舵，关乎着整个门阀阶层的未来格局。
在隐隐联合对抗皇权侵蚀的同时，各家对于彼方核心支柱的稳固程度，亦存着审视与潜在的博弈心思。
这些都需要从第一代掌舵者的手中首接交给第三代。
原因无他，在封建时代，有一个极其关键的制度性风险——丁忧。
“丁忧”之制，源于儒家孝道根本。当父亲或母亲亡故，身为人子（尤其是官员）者，必须立刻辞去所有官职，离任返乡，为亡者守制。
期间不得婚嫁宴饮、出仕为官，需躬亲守丧、读礼。名义上为三年（实际执行为二十七个月或二十五个月，特殊情况下可能会“夺情”不需丁忧）。
这意味着，谢相一旦薨逝，作为长子的礼部尚书谢明远，无论位置多么紧要、权柄多么重大，都必须立刻卸下所有职务，解下官印，离开尚书省值房，返回位于山东陈郡的谢氏祖宅，闭门谢客，守孝二十七个月。
二十七个月。在长安这座权力之城，两个多春秋的彻底缺席，足以让任何事情改换天地。
而对谢家而言，问题尤为致命：他们缺少一个能在谢尚书丁忧期间，扛起谢家大旗、维系政治遗产不坠的成熟的第三代接棒人。
这并非才智之过，而是时间与命运的捉弄。
谢明远娶正室清河崔氏女多年无出，因此谢尚书第一个儿子是媵妾所出。首到谢道铭出生六年后，正妻崔夫人才得以产下谢道临。使得第三代接班的时间延后了近十年。
这导致了两个严重后果：
其一，谢道铭是长子但庶出，在嫡庶分明的礼法时代，其嗣子地位虽确立，但出生的通道的限制了他。在谢道临出生后，一切还是要交给宗法上地位更高的嫡长子。
其二，也是更核心的问题：时间差。
当第一代掌舵者谢桓倒下，按照正常的制度安排，本应由第二代掌门人谢明远顶替上去，维持家族在权力核心的影响力。
但丁忧制度的存在，谢尚书此时必须辞官。但第三代真正的核心——嫡子谢道临，尚未完成充分的声望积累和必要的职位布局。
他无法立即、独立且有效地填补父祖两代骤然离场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。
这个断层，会使谢家在这两年多的时间，在权力中枢短暂失语。或是将大权暂时交由其他为官的旁支。
在这风云诡谲的景和朝，面对锐意改革的皇帝、其他门阀甚至新兴势力，无异于将谢家积年累月编织起来的关系网、影响力、关键位置的控制力，置于完全无人看守、任由侵蚀甚至瓦解的境地。
这不仅仅是与皇权斗争中的劣势。
更为现实的威胁在于，在门阀内部，一旦谢家核心虚弱且长期失声，保不齐就会有其他家见机行事，或蚕食谢家固有的势力范围。
甚至借机将其影响力深入谢家内部枝叶，以此壮大自身，甚至在无形中改变五姓内部的话语权重分配，影响谢道临的地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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